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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月7日 星期一

王爺之死


楊柳垂枝於深庭 搖晃 不過是隕落了形體
金玉編鑲於帽冠 帝王 不啻是更迭的代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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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克塽降了......"
家臣面容扭曲,好不容易才說出了這個消息。

這年,寧靖王66歲。


他放下手中書卷,長長的嘆了口氣:
"該來的還是來了...."

"王爺..."家臣無聲的流下淚來,他明白,這句話代表什麼...

寧靖王早為這一天做好了準備。

自五年前,降將施琅向清廷請命閥臺的消息傳到了寧靖王府,王就經常將自己幽閉在陰暗的書房裡。
家臣不只一次從窗櫺中看見王暗自哭泣,每一次,也只能默默的走開。

那是無法分享的傷痛,是一種屬於皇族、只發生在亡國時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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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月1日。我漫步在台南五妃廟的庭園中。
入園前我在廟外巧遇杏仁豆腐冰的老闆。他告訴我一些關於五妃廟的故事。一段淒美的歷史。





東起永康二王區,西至台南市中西區。五妃廟的位置正坐落在台南市有名的"墓帶",也就是台灣最早的亂葬崗。地底下埋骨的先人層層疊疊,宛如一棟坐落幽冥的高樓。
正因如此,我自幼生長在台南,18年,家人從不曾帶我踏進五妃廟。那是老台南人的禁地。

這天,墓園裡也只有幾個外國觀光客駐足。

涼風徐徐,我知道自己正穿梭在古人的英靈之間。
樹梢低語,唏嗦如哀傷的嗚咽。

我不恐懼,只是哀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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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靖王並不孤單。

他生於西元1617年10月24日,是明太祖九世孫遼王之後。
西元1644年,崇禎皇帝自縊身亡,明朝名存實亡。歷史稱之後的明為南明,而那只不過是難民的同義詞。

各地皇冑為了躲避兵禍,開始了顛沛流離的苦日子。寧靖王那年27。

1648年,王流浪四年後,永曆帝命他督鄭成功之師。同時移居金門和廈門兩島。

在金門與廈門整整住了15年,反清事業一籌莫展。46歲那年,寧靖王移居台南,南明在鄭成功的羽翼下開啟了短暫的偏安局面。

鄭成功以禮相待,替他興建府第,提供歲祿。
小小的王府雖不再帶有明王朝的輝煌。元配羅夫人辭世後,王也確實鬱鬱寡歡了幾年。

但他卻在這小小的府邸裡,找到了餘生的意義。

他看出竹滬莊一帶土地肥沃,於是帶著家臣,號招百姓,日日開墾荒地。
幾年過去,荒地成了數十甲良田。而且是台灣數一數二,歲收最豐的良田!

然而寧靖王卻總是只取王府需要的一份,然後將歲餘全數發還給百姓。

他一直沒有子嗣,可是他並不在意。對他來說,總是憨笑著的農民、那些在田埂間奔跑,掛著鼻涕的孩童─他們承接了這個落難皇族對子孫的慈愛。
新年時,當看見這些農家的孩子們也能有新衣服穿。那時的王總是笑。真誠自然的,彷彿沒有"明"這個包袱。

寧靖王歷任監軍,一生投身軍旅,但他骨子裡卻徹徹底底是個文人與哲人。
府裡的賓客全是如沈光文、徐孚遠、王忠孝等一流的文人。能夠吟詩做賦,暢談文學,就能夠躲過明朝亡靈的追逐。

當然最重要的,就是袁、王、秀姑、梅姑、荷姐這五位夫人了。
五位夫人善體人意,親如姊妹,猶如一體。

寧靖王曾作詩一首:
慷慨空成報國身,厭聞東土說咸賓。二三知己惟群嬪,四十年來又一人。宗姓有香留史冊,夜台無愧見君親。獨憐惜日圖南下,錯看英雄可與倫。

旁人能看見他的亡國恨,但不能知道他的惆悵。能看見他愛民如子,卻不能知道他的孤獨。

我們不知道內堂裡的歡笑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相對默默時心底流過了什麼?

我們只知道他笑的時候,五妃笑。他哭的時候,五妃也哭。

在無依無靠,如無根浮萍時,相愛的人,會自然而然的為對方準備一個最安穩的角落...

心理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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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好。大半輩子顛沛流離,苟且偷生...累了妳們..."

寧靖王執著五位夫人的手。此情此景,深深庭院,全都籠罩在一片朦朧淚眼中。

接著,他忽然正色道:
"我年逾花甲,活得也夠了。但五位夫人...妳們都還年輕...未來我不能再照顧妳們了..."

此時正是1683年,鄭克塽降清的消息傳來後不久。
農曆6月。炎炎夏日,五位夫人卻一陣寒顫。

"或是隱居、或是改嫁了罷...?"  寧靖王眼裡除了溫情,還透著深切的懇求。

二三知己惟群嬪...女人對男人而言,又何止知己而已?

用生命相愛,廝守一生的伴侶,在角色上往往可以同時互為朋友、父母、子女。
在包容對方的自私與任性、脆弱與傷痛的同時,自己也同樣是正被包容的一方。

寧靖王與五妃的愛正是如此。他愛她們勝過自己,殉國既是不可違逆的命運,那麼珍愛之人能好好活著,也就了無遺憾了。

五妃之長的袁夫人簌地收起悲傷神色,臉上彷彿罩上一層嚴霜:
"王爺既然能保留自己的節義,難道我們不能嗎?"

"失去節操而保全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

"王爺活我就活,王爺死我就死!"

"請王爺賜我們帛布,讓我們保全名節吧!"

他默默的看著五位堅毅的妃子,心中的痛,又豈是眼淚可以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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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不德,顛沛海外,冀保餘年,以見先帝、先王於地下;今大事已去,孤死有日,汝輩幼艾,可自計也。

王既能全節,妾等寧甘失身,王生俱生,王死俱死,請先賜尺帛,死隨王所。

我在五妃廟裡,小小陰暗的拜殿中,讀著這夫與妻子們最後的對答,彷彿這一切就發生在眼前。

寧靖王怎麼也想不到,回應那份憐愛的竟是堅決的貞烈。
那份貞烈,至今還激烈的迴盪在廟堂的空氣中。








許死,是至痛。
不許死,五妃之節無以回應。

他其實明白,真正難以回報的,是五妃對自己那深切切的愛。

三百多年前寧靖王所面對的,是一個為人夫者最難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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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請您到中堂吧..." 家臣異常的冷靜,說明了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

寧靖王面向內堂,肩膀微微的顫抖著。須頃,轉身向外,瞇著眼,帶著微笑。

他又回復到平日那個眉宇間充滿英氣,平易靜雅的寧靖王。

當遠遠看見五妃時,他的腳步一瞬間略微遲疑,但旋即又回復正常。
家臣關心的偷瞄了寧靖王的神色。只見他有如信庭閒步。筆直的步入了中堂。


他正在與崩潰的底線拉鋸。


五妃的身軀如同柳枝,緩緩的隨風搖擺。


"幫我拿酒,我要敬五位夫人" 他仍舊帶著笑,語氣平緩,沒有一絲起伏。

酒取畢,眾人迴避。

"夫人,妳向來最是寬厚........夫人,妳一向對我最是嚴厲,但若不是妳.....夫人,妳最年幼,妻子妻子,既是妻,也是子....."

只聽中堂裡時而喃喃,時而靜默。

一個時辰後,他步出中堂。

家臣著手準備埋葬五妃。

次日啟程前,運送遺體的家臣用眼神詢問王爺。

寧靖王擺擺手。

"我的魂魄早已隨她們去了..." 他悄悄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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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妃與寧靖王告別當日,就在宅邸(現台南大天后宮)的中堂懸樑自盡了。


如今,這五縷芳魂,一段可以歌泣的愛情,就深埋在我眼前"寧靖王從死五妃墓"的石碑後。



五位娘娘,已化作民間信仰,端坐在拜殿中。

五尊小小的泥塑,身著一樣的彩衣、一樣的頭冠、一樣的供物。



我曾感嘆歷史重男輕女的傾向,以致我們難以對女性歷史人物拼湊全貌,關於五妃的記載,除了分別為袁氏、王氏,姬妾秀姑、梅姐、荷姐外,再沒有隻字片語。
但轉念一想,五妃同聲對王,以明死志。雖沒有同年同月同日生,但終究同年同月同日死。
模糊的歷史,使得百姓對五位妃子的信仰毫無分別。

生為一體,死為一體。

1983年農曆6月27日,也就是五妃死後次日。兩名宦官推著遺體,到五妃廟現址的亂葬崗埋了。隨後兩名宦官也自盡於當地,後世諡為義靈君。




史書上記載不封不樹,意思是沒有墳丘、沒有墓碑、也沒有種樹為誌。

我曾想,難道這是寧靖王對五妃的忽略?或者是兵禍將至,擔心敵軍或盜賊掘墳?

當我為寫此文,將自己置放進當時的時空後,我才恍然大悟。

寧靖王既無子嗣,死意已決,五妃死後自然無人祭奠,那又何必立碑種樹?

深愛的人殞命了,但她們的身影鮮活的在自己心中,墓也只是一種憑弔的形式罷了。


安葬五妃後的隔天,寧靖王府裡高朋滿座。鄉紳耆老,文人雅士,甚至是鄭克塽與鄭氏政權的群臣,都來到了王府。

寧靖王頭戴翼善冠,服四圍龍袍,束玉帶,佩印授,正裝與所有人一一飲酒道別。並將所有封地的地契焚毀,將農地分發給農民。

自壬午流賊陷荊州,攜家南下。甲申避亂閩海,總為幾莖頭髮,苟全微軀,遠潛海外四十餘年,今六十有六矣。時逄大難,得全髮冠裳而死。不負高皇,不負父母,生事畢矣,無愧無怍。

此一絕命詩,道盡這位落難皇族滄桑的一生。

這天,是五妃死後兩日。

自始自終,寧靖王只是面無表情,空洞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直到轉入內堂,將自己的脖子套進帛巾裡的那一刻...

他才笑了。

真誠自然的─彷彿不曾有過一個焦灼自己的王朝、不曾經歷過生離死別的傷痛─只有殷切的期望,催鼓著他走上相會的路。

就意義上來說,他的死,是在五妃死的那一剎那。

而他的生,是在寧靖王死的那一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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