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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7日 星期一

生命的鬥士



清明節的前一天,我聽見了他。

在女友外婆家的後院竹林裡,微弱的嗚咽,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個脆弱的嬰兒? 是隻垂危的小貓? 還是一縷嶄新的幽魂?

我跟女友一邊留意腳下有沒有冬眠的毒蛇,一邊循著聲音,卻怎麼也找不著。
直至天色漸濃,才拖著心裡的一顆大石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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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聲音仍在持續。

從哀號裡可以聽出,那是隨時可以消散在空氣裡的最後信號。

我們花了比前一天更長的時間,驅散過更多次放棄的念頭,才終於在竹叢陰暗的根部看見一團小小的毛球。
看來不比老鼠大上多少,也不比老鼠強壯多少。軟呼呼的,被草根牢牢地拘束在地面。

是一隻超迷你小貓。

我終於救出了他,用掌心托著,深怕一個跨步的震動也會要了這東西的小命。
有幾隻蛆在我的手上扭動,我應該會噁心的想吐。如果當時救命的念頭沒有充滿我心中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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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他攤放在一塊破布上。他的小手小腳奮力的在空中揮舞。

"沒事了沒事了~你已經被我救出來了"

你會慢慢回復元氣,慢慢長大。當時我篤定而沒有懷疑。

我觀察他不停掙扎扭動的身體,看著破布上沾染的血漬,這肢體語言裡傳遞的訊息像是"我很痛苦"?

"他好像很痛,應該是有哪裡受傷吧?" 女朋友也這麼說。

我輕輕翻轉他小小的身體,眼前的景象立刻成為我"一輩子無法忘懷場景"的其中之一。

他的右耳裡全是白色蠕動的圓柱體截面,就像一個小小的筆筒裡壅擠的插上兩打筆,兩打不停扭動,不停深入的白色"蛆筆"。

血就是從那裏滲出來的,這也是這小東西不停掙扎的原因。

我完全慌了。

"耳朵裡面不就是大腦嗎?"

"如果真的鑽進去,就怎麼也救不活了,該怎麼辦?"

我先是試著拿牙籤去挑,但這難度太高,滿滿的蛆,在一個5公厘不到的小孔裡不停深入。

想了想,突然靈機一動,也許烈酒可以?

我急忙找了一瓶高粱,慢慢地往小傢伙耳朵裡倒。還真的有效!

就像夜空裡盛開的白色煙火,這些邪惡的蛆放射狀從5公厘的小範圍裡爆炸開來。四處逃竄。

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小傢伙可能也在過程中喝到了幾滴酒,停止了哀號,平靜了下來。

"也許這樣他會舒服一點,也許就像山難搜救犬脖子上的白蘭地" 我是希望這幾滴酒可以幫到他。

"走吧,快帶去看醫生~!" 女朋友催促我。
跟女朋友的媽媽借了車,我們往宜蘭市區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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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養看吧,也許可以養得活" 醫生這麼告訴我。

"我有用高粱酒灌洗過他的耳朵,會害了他嗎?"

"可能之後會有一點發炎的狀況,小心觀察就好"

在醫院裡幫小傢伙洗了澡,買了奶粉,詳細的確認過餵食的方法與注意事項後。
總覺得有點空虛的再度驅車返家。

"沒有甚麼很有效的醫療手段,好像..."

"大概也只能這樣吧?" 女朋友回答。

不過洗了個澡,小東西看起來平靜了些,也終於能夠看出他有著很特別的毛色。
上白下黑,上半身的白色裡有一小圈黑色斑塊,對應黑色下半身裡的白色斑塊,活脫脫就是個"毛太極"

"他長得很特別~" 女朋友笑著說。

"嗯啊,可以說他長得很有禪意吧?"

醫生確認過他的耳朵裡沒有蛆了,我跟女朋友都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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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餵食的並不順利。

多年前我也曾經餵過沒斷奶的小貓,不過那至少都喝過幾周的母奶了。不像他。

喝奶是需要學習的。
對他來說,"吞嚥"是第一個無論如何非及格不可的考試。

我用小小的針筒,接上矽膠的點滴軟管,一滴一滴地慢慢"滲"進他嘴裡。

很多人工餵養的小貓是嗆死的。造物主製造出"母貓的奶頭"畢竟有他的道理,無論是造型、流量、流速,都是專為小貓而設計。沒有這樣法寶的"人",只能加倍的小心翼翼。

能救活他的奶水,也能殺死他。他就是在如此生死一線的困境裡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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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傍晚。我踏上了返回台北的路程。

我只能讓這隻小貓長途跋涉,因為貓這種生物,在台灣傳統觀念裡是遠比狗不受歡迎的。

裝進紙盒,鋪上布,偷偷的放進長途客運的行李箱裡偷渡。我在路上不斷祈禱他能平安撐回台北。

到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紙盒觀察他的狀況,他又開始痛苦的掙扎,而且身體冰冰涼涼的,我和女朋友的眉頭沒有一刻是舒展的,餵奶、安撫、拿電毯包裹他。看著他不知是睡著還是暈厥,然後又醒來,掙扎,餵奶。不斷的輪迴

那天夜裡,我再次發現他的包皮跟肛門裡仍舊有白色的邪惡生物,原來,那就是他始終無法安穩的睡上十分鐘的原因。

這些蒼蠅的後代一直在折磨他。不斷的在他脆弱的軟肉上嚙咬啃食,我看著這些蠕動的小生物。想著,難道生存就必須不斷建立在殺戮與折磨之上?

我開始按照網路上找得到的,24小時營業的寵物醫院打電話。標榜全年無休的醫院很多,真的找得到人的卻很少。我在幾年前,也是大半夜的路邊,撿到一隻被撞傷的小狗時就已經明白這個事實。

終於有個獸醫接了我的電話,我著急地詢問正確除蛆的做法。

醫生叫我用溫的濃鹽水幫他浸浴試試。很感謝這個醫生,願意從溫暖的被窩裡爬起來耐心地指導我。

我用水舀泡了一舀,看著一隻隻的蛆終於從他小小的身體掉落在舀底。擦乾小傢伙,我第一次看他安穩的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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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長期幫我家三隻貓看診的獸醫院一開門,我已經迫不及待地將貓交給醫生。

"醫生,幫我救他!"

醫生檢查了這隻小貓,只告訴我,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餵奶,祈禱他能夠藉由奶水的營養慢慢復原。

"他已經很虛弱了,不能對他用藥" 醫生說。

我難掩失望。醫生看著我,安慰似的陳述事實:
"這隻貓出生才幾天,在沒有母貓,甚至沒有喝過母奶的狀況下,你救活他的機率是很低的"

他是我信賴,也是我所知最專業的醫生之一。我很沮喪,因為他的判斷很少失準。

所以,我帶著小貓回家,餵飽了他最後一次,他虛弱地對我喵了兩聲後,就安靜地在我手裡睡著了。


不會再醒來的那種。


就這樣,好短好短的生命結束了。

我維持同樣的姿勢不停地思考,直到天完全黑了,才驚覺我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裡。

一個溫熱柔軟,會叫會動的東西,在你的手心裡慢慢變涼變硬,是我所經歷人世間最複雜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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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奶貓、小狗、人,這三者嬰兒時期的嗚咽聲雷同的難以分辨。
也許其他更多哺乳類的嬰兒也有一樣的聲音?

沒斷奶的小豬、小牛,會不會也發出類似人類嬰兒的聲音呢?

我不禁想,一樣的皮膚,包覆著一樣的心肝脾肺腎,一樣的肌肉組織,用一樣的蛋白質來構成。
僅僅只是不一樣的基因序列讓我們有了不一樣的外型與智能。在幼年時發出一樣聲音的我們,與我們的食物─畜生們─

是不是真的那麼多決定性的不同?

如果這些讓我們心安理得割破他們咽喉的"決定性不同",實際上在造物者的眼中並沒有那麼不同的話。

那殺一隻豬,跟殺一個人,有甚麼不一樣?

是甚麼原因,人類的小孩在未來數十年的歲月裡享盡人間的膏脂,享用這些用"其他小孩"的鮮血換來的豐饒。
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平靜的心裡不必泛起一點漣漪?

我們那裏不同?

我們咀嚼的肌肉纖維束、蛋白質、以及包含在其中的血管與神經。
誰來告訴我,這些跟人─跟我正在打字的這雙手─裡面所包含的,有甚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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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傢伙,從我第一天聽見他,第二天救起他,到第三天他離開人世,這還不包含我們沒有發現之前,他被困在竹叢裡的時間。

在至少50小時以上的時間裡,他幾乎沒有辦法喝下一口奶,睡上一次覺,享受一次不被啃噬的安穩。

沒有睜開眼看過這個世界,但是他會哭泣,有著在空中揮舞求助的小肉墊。
耳道未開,沒有聽見過這個世界,但卻會在我們靠近他時喵喵的希望我們救他。

忍受著痛苦拼命的呼吸,直到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為止。他想告訴我的是甚麼?


是生命的堅韌。


那些被送上屠宰生產線的動物們,可曾輕易的想放棄他們的生命?

縱使沒有看到過程,縱使鮮紅如同寶石的肉就是那樣好端端地用保鮮膜包在乾乾淨淨的保麗龍盤上。

我們都不應該忘記,是我們逼這些動物放棄了他們熱愛的生命。

那些曾會叫會動,會走會痛的。是我們支解了他,在他們的屍塊貼上條碼跟價錢。

就"把生存建立在殺戮與折磨上"這點而言,人跟白色的邪惡生物也沒有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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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的今天,我仍舊可以聽見他,那又細又軟的哭泣聲。

像是個脆弱的嬰兒

不曾被正視的生命

也是一縷又一縷嶄新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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